悠衍

悠悠九州,万物生衍

卑骨

“我要从这跳下去。”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指着窗外,还带着笑意,我顺着他的指向朝窗外看去,楼下的车辆川流不息,我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惊出一身冷汗。

“别开玩笑了。”我只能这么说,语调不自然到只要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顿了顿,补上一句:“而且这里只是二楼。”

“我知道。”他冲我笑笑,“我不是说我现在就跳,我是说我要从一家咖啡店里跳下去,最高的咖啡店——或者餐厅什么的,都行。我一直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神经病。我腹诽了一句,一时间好奇心却占了上风:“为什么呢?”

他的笑容在扩大,苍白、无力,有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交织着对死亡和解脱的渴望。我突然觉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他重复一遍我的问话,却并没有回答,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这种时刻我不应该走神,但我还是走神了,就像高考时那样,在如有实质的紧张和压迫之下,我足足走神了十五分钟,最终可想而知的得到了一个惨淡的结果。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大概小说中的濒死前一瞬间可以回想起一生全部所作所为也不过如此。

幸好回过神后我发现他并不在意,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是真的想知道吗?”他忽然收敛笑容,认真地问了一句。

“啊?”我一愣。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你是第一个听到我说这种话后没有骂我神经病之类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要是真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吧。”

傻子才会明天来呢。我心里暗骂着,举起面前的咖啡一口吞下,苦涩的气息在口中弥漫开来,侵蚀着我的味蕾。

主管又该催促了吧。我苦笑一下,感觉有几分头疼,我不过是一个二流的编程人员,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他倒也不怕出什么幺蛾子。

将包里的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开机,我的鼠标停留在一个文档的图标上,犹豫着迟迟没有点开。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不耐烦地取出它,一边猜想是谁会这么无聊。

肯定是老妈,她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要不然是垃圾广告,再或者是女友,她总是要求我秒回她的信息。

然而在看清短信的一瞬,我不耐烦的情绪都消失殆尽,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在冷却,仿佛要将我冻结在椅子上。

是女友的消息,简洁明了的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呵呵。不知为何,我心底只是这么想着。

一定是咖啡店的空调开太低了。我紧盯着那条消息,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心底一片空白。

我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后悔,失落,悲痛欲绝,早有预料还是难以置信?

一定是那神经病弄得我也神经了。我闭上眼,转头向着窗外,逐渐冷静。假的吧,那家伙怎么可能会主动提出分手,大概是想开个玩笑什么的,过段时间就会主动联系我,或者是等我打电话过去,再用一副尖酸刻簿的嘴脸讽刺我对她的不信任。

身体在渐渐回温,我按灭手机屏幕,将它塞回口袋里,并不想去确认些什么。高考,大学,工作,恋爱,分手,这种单一平常的生活,每年每月明天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上演,不过是这一次轮到了我。多少人妄图在世界机器上留下一道划痕,用生命在世界的洪流中翻滚,最终却没有谁会记得这么他灰暗惨淡的人生。

窗外的车流与行人逐渐褪去了颜色,如同老式电视机中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画面,分不清黑白照片与送葬的人。

“那就跳下去吧,跳下去,死了算了。”有个声音这么说着。

我忽地嗤笑一声,关上笔记本收拾好东西去前台结帐走人,心想我果然是被那疯子传染了。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吗?


回到那间逼仄的廉租房后,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然而根本做不到,水池里油腻的碗筷和垃圾筒散发的腐臭气味压迫着我的神经。我不得已捏着鼻子将那袋垃圾从窗户上扔下去,再在楼下的漫骂声中草草处理了一下水池。

晚饭还是别吃了吧。我在心底默算了一番自己为数不多的余额,将打开的外卖软件关闭。

脱掉鞋子踡进单薄的被单里,再次打开笔记本,凭借微弱的灯光打量了一番杂乱无章的房间。往好处想,至少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工作了,我自嘲般笑笑,漫不经心地敲打着键盘。

猛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特别刺耳,我手一抖,屏幕上顿时多了一串乱码。在看清来电人后,我不由得有几分失落和烦躁,不是女友。

“喂。”我一边控制自己以最平和的口气接了电话,一边用左手将那些乱码一个一个地删除,“主管,有什么事吗?”

“小陈,你的程序什么时候编好?这个程序真的很重要,你也已经拖了蛮久了。”主管的语气如往常一般高高在上。

“后天吧,后天一定完成。”我用力摁着删除键,把键盘想象成主管那张油腻的脸。

赔了些好话后,我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到一边,眼睛盯着白得有些空洞的电脑屏幕,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既然很重要,我还是稳一点好。下床洗了把脸,我集中精神开始写代码,楼上那家从开麻将馆,七点之后我就别想再有清静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第二天一早我就抱着笔记本去了昨天的咖啡店,本意是等女友电话,然后彻底摆脱这个女人的纠缠。然而直到他在我面前坐下来,我才发觉她竟然真的什么解释都没有。

大概是真的想断了吧。我撇撇嘴,有几分不屑地想着。

他似乎有点意外我的到来,但也没说什么。我打完几组代码后,自己解释了:“我没地方去。”

他点点头,看着我,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我本来就在爆发边缘,经他这么一看,更有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可惜他在我失控前移开了目光,低下头搅了搅咖啡,语调平静地展开了叙述:“说出来你应该很难相信,我以前一直是个自卑的人。

“这种情绪一直存在,且愈演愈烈。”

我打量了他那身做工精良的西装一番,内心冷笑,这个样子还称为自卑,那我岂不是该羞愧而死了?

他淡淡地瞟了一眼我,似乎是洞察了我的想法。我还未成型的笑容就直接僵在了脸上。

“从小我智力发育比别人晚,我父亲背叛了我母亲,母亲改嫁后那个人不想要我,就把我送到了孤儿院。那年,我才七岁。”他说这话的时候冷静得可怕,我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那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七岁啊,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母亲是乡下人,没有读过书,以至于我在孤儿院里被视为傻子,所有人欺负的对象。幸好,当时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孩肯教我读书写字。她直白地指出我这是自卑,而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自卑。

“她是个很棒的女孩,大概两三年后被一对夫妇领走了,从那以后,我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日子,经常没有饭吃,身上带伤也是常事。

“在我想自暴自弃之时,有一户人家愿意领养我,让我得以离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的新父母对我很好,我进了学校,有了新的朋友,用一层全新的表现来埋葬我的过去,想将自卑给碾碎。

“原本我以为我做到了,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另一个转校生,他的笑容很灿烂,然而给我的感觉却是一种异样的熟悉,于是我主动找他搭话,促膝长谈一番后,我知道了,他曾经也是一个自卑的人。

“我们彼此都大笑起来,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而埋藏在笑容深处的,其实却是我们都无法抹除的过往——我确实将自卑碾碎了,但却是刻入骨髓,而不是抹除。我想他也一样。

“打那之后,我与他成了朋友,毕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在我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成绩很好,从没掉出过年级前十,我曾经疑惑过为什么他这么好的成绩还会自卑,他当时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但我永远忘不了高考结束的那天,在耀眼的日光下,他笑着对我说:‘要加油啊。’当时我以为我们终将会奔向美好的未来,却不料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心中的躁热在消退,渐变为了一种冷静和后怕,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他却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我,继续说下去:“他自杀了,从他家十二层高的阳台跳下去,当场毙命。”

这样平淡的语气好像死的不是他朋友,而是一只蚂蚁。

“他留了遗言,说他其实早就受不了这份情绪了,高考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而已,至少说明自己不是个废物。他确实是做到了,当年的高考,他是全校第一,全省第四。

“而我,则是一个人继续苦撑着走下去,去往我所以为的‘美好’未来。

“我高估了我自己,每一次我获得成功后,脑海中都是他笑得万分灿烂的面庞,和当时炫目的阳光,宛如魔障一般纠缠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安眠药都有无法阻止。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早晚我会因承受不住而崩溃,所以我宁愿先一步了结自己,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疯子。”他冲我笑了笑,与初见时相仿的那种站在悬崖边的,俯瞰而危险的笑,对死亡无比向往,“而不是自卑。”

“这样,我就维护了我的假象,一辈子。”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我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执念与疯狂,执着地面朝死亡,用疯狂来掩埋伤疤,这样孤独而脆弱的感情如同一张纸铺在水面上,只要一破就会沉入深渊,连气泡都不会冒出,万劫不复。

我不清楚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间咖啡店,对一个又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内心的真实,再一次一次地被误解。这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对他而言莫过于一种残忍。

“谢谢你能听我讲完这么多。”他拉开椅子,将一张钞票压在一口都没喝过的咖啡下。

“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小伙子。”

我愣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如梦初醒,仔细地回想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虽然这整个故事听上去挺扯的,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

我没取他的钱,而是打开笔记本将已经写好大半的程序删掉,飞快地写上另外一个,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连校对都没做就发给了主管。

自信……吗?我也许是该有那么一点了。

翻出手机通迅录后,我对着第一行的号码看了许久,却一直没敢按在那个小小的绿色图标上。

一时间胆怯与期望同时涌上心头,我的思维有一点紊乱,无数帧片断闪现,却难以抓住分毫。

最后,伴随一阵震动,那个号码还是占据了整个屏幕——女友先打来的。

我有些麻木地接了电话,就听得女友在那边娇笑道:“对不起啊,昨天那是和朋友闹着玩,真心话大冒险,你别当真了。”

“啊,当然。”我把我想说的台词全抛在了一边。

“那我先挂了,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强笑道,“你吃饭了吗?一起吧。”

挂掉了电话后,内心翻涌着的剧烈情感几乎要将我吞没。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大笑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堵住了咽喉。现在回想起来,这两天的举动是多么幼稚可笑,就像使用了变声软件后的声音有一种失真感。

从开端到结局也许并不需要那么久,也许还没有反应过来,过程和高潮就已一掠而过。戏剧性的跌宕起伏可以发生在一个人一念之间。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找上我了。


最后见到他是意料之外的一条新闻,标题是《全省首富跳楼自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多么出名的一个人。

新闻内容无非是说首富在喝咖啡时忽然精神失常,砸碎窗户跳了出去,当场死亡。让我最在意的却不是这些文字,而是结尾配上的一小段视频,貌似是咖啡厅的监控。视频中他站在窗台上张开双臂,对着摄像头说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苍白中混杂着喜悦与安祥。

视频是无声的,我一遍遍地倒回去看他的口型,终于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小伙子,你看,我做到了。”

我想他应该是成功的,那是省电视塔上的咖啡厅,名符其实的最高。而且他也不用担心有人识破他的伪装,自他跳下去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有人怀疑他是否自卑。他彻底解脱了自我。

很多人的疯狂只是一刹时想不开,将精神的弹簧猛地拉到最大,然后崩断或是定型,冷静下来后却后悔万分。而他却是一点一滴将自己逼到极限,不断拷问自己,最后松手之际,在一瞬间固定,也在一瞬后变回无从计算的原形。

正伤感之际,手机屏幕亮起,主管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愣了愣,手指搭在了接听键上。

“小陈啊,这次可多亏了你啊。”主管一改以往的高傲,有些讨好的语气,“明天开员工大会你一定要来呀。”

“不,我不去。”我忽然紧张起来,一下字握紧了手机,“抱歉,我最近有些累,明天让我休息一下吧。”

主管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外,但他居然没说什么,直接同意了我的请求:“好,那你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了。”

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咖啡店的木质桌子上,发出脆响。我有些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抬头可以看见这家咖啡店的复古装潢,耳畔响起的却是他最后的话语。

——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啊,小伙子。

我嘴边溢出一丝苦笑。

卑骨可以传染吗?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不能再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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